独居手记

独居手记

2020年2月1日到达波士顿洛根国际机场.飞行时间十三小时.

机舱出奇的安静.

显示屏一半都是暗的. 口罩下的大家仿佛格外疲惫. 电影电视剧在这时也少了些滋味. 

没有了菜单. 没有了餐盘. 没有了零食小点心. 乘务员解释, 受疫情影响, 只提供两次餐食, 每次一份盒饭. 我注视着用锡箔纸包裹住的巴掌大小的饭盒, 没有任何期待. 有一秒钟我在想是否掏出手机拍个照片留作纪念. 但是我的手像是被锁住, 它记得临行前父母嘱托:"少拿手机, 手尽量不碰别的东西."

肚子开始叫了. 直到周围摘耳机打开桌板的蟋簌声渐渐消减,  乘务员已经走出老远, 我才敢揭开锡箔纸, 左手把口罩掀开一角, 下端留出缝隙, 右手迅速将饭菜一勺接一勺塞进嘴里. 不到两分钟, 最后一大口刚入嘴, 还来不及咽进肚里, 我赶紧把口罩向下一拉, 生怕再多暴露一秒, 病毒就会混着饭菜吃进肚子.

回想起两周前回国的航班, 同一家航司, 同样的机型. 我和左右邻座都畅谈甚欢. 右边的小妹, 还在念书, 笑盈盈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好奇. 好几年了, 正好这次开学晚, 总算逮着机会回家过个年. 我们结伴去舱尾小厨房拿零食饮料, 顺便聊聊天, 活动活动筋骨. 没想到遇到了好些和我们一样过来“课间休息”的乘客, 看打扮也大多是学生. 大家吃着嘎嘣脆的薯片, 喝着椰树牌椰汁, 一边吐槽留美趣事, 一边怀念家乡美食. 十几个小时的旅程, 倒也在这嬉笑里不知不觉消磨过去. 

坐我左边的小姐姐, 一直安静的吃饭看剧小憩, 直到航程后半段, 听我跟小妹聊起要在上海转机的事, 便礼貌性地加入了对话, 提起自己也在上海转机. 这个开头便一发不可收拾, 原以为无比高冷的她竟一下打开了话匣子, 讲起了自己十几年在外工作和求学的故事. 甚至到了上海, 我俩一起去航司安排的酒店入住, 她二话没说打开外卖app问我想吃啥. 而我一时语塞, 手机也没有信号, 更不知国内这么晚了还能点什么餐, 怎么点餐. 于是在她的一手包办下, 接驳车刚把我们送达酒店, 餐就齐了. 两个人在大堂你一言我一语, 夹着麻辣锅和小炒肉的香味, 吃完了踏入祖国大地后的第一顿饭. 末了, 我问饭钱怎么转给她. 她摆摆手, 不用了不用了, 还不到一百块, 不用给了. 我一再坚持, 她却转身上了电梯. 没留联系方式, 甚至连姓名, 我都无从知晓.

掏出手机, 依然是no service. 没有手机卡也连不上wifi, 依靠着一个接一个路人的指点, 再次登上飞机. 直到落地广州见到父母, 他们一脸担心: 一直联系不到你, 路上还顺利吧?

两周后的我, 坐上了现在这架飞往美国的航班. 一切似曾相识, 一切又无比陌生---- 终点不再是那个日思夜想的温柔故土, 却也不全是几年前代表着未知与兴奋的异国他乡. 没错, 我在这里求学, 我在这里工作, 我在这里生活. 但是我的家, 它在我一万多公里的身后. 它生病了, 它受伤了. 它一边和病毒全力奋战, 一边满含热泪企盼着寒冬散尽, 枯枝新芽.

我望向它, 千头万绪却说不出一句话. 我听见它在哽咽, 我看见它在挣扎. 可我救不了它, 我也带不走它. 

飞行时间过去八小时, 呼吸开始急促. 大概是口罩戴久了, 大半张脸被水汽压的透不过气. 我用余光瞟瞟周围的人, 应该不止一个和我一样, 想摘下口罩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吧? 只不过活命的念头, 在此刻占了上风. 无奈和绝望充斥着僵硬的四肢, 与红血丝一起爬上眼窝. 而我唯一能做的, 就是闭上眼睛, 试着放松. 也许这样, 可以少消耗一些氧气吧. 

作为最后一批在疫情爆发后从中国返美的外籍人士, 我无疑是幸运的. 而根据规定, 自下飞机后我只能14天禁足不出房门, 消毒湿巾酒精喷雾处理个人物品, 完全靠室友全副武装投喂食物, 远程联络同事在线工作. 

我的身体失去了自由, 大脑却每天被铺天盖地的新闻轰炸. 手机现在恢复了满格信号, 每天都能收到确诊病例动态更新和亲人朋友报的平安或不平安. 我忽然开始想念不久前, 我和世界失去了联络, 却提溜着行李箱跨越重洋, 无所顾忌地和陌生人谈天说地的日子. 像是做了一个梦, 不知现在是在梦里, 还是醒着?

我开始失眠, 凌晨三点到八点, 翻来覆去无法入睡.

我开始搜索哪里可以买到口罩, 或许能寄给湖北的亲人和身在广州的父母.

我开始每天量体温, 像一个庄重而神圣的仪式, 心怀忐忑而一丝不苟的执行.

我开始工作, 也许只有工作才能让自己集中精神.

我开始焦虑, 被口水呛到咳嗽两声, 也会下意识摸摸额头.

我开始望向窗外, 正月十五的月亮, 想必也是故乡的圆吧. 

我开始烦躁, 我不想继续翻手机, 每刷一条消息仿佛就在浪费一秒生命.

我开始弹琴, 也许琴弦会让我觉得有另一个声音在与我对话.

我开始踱步, 尽管三五步就要掉头了, 但坐着或躺着让人愈发消沉.

我开始想念每一个亲人和珍贵的朋友, 我不愿只是收到一条新年快乐, 而是用每一个可能的机会, 面对面地告诉彼此, 有你真好.

我开始读书, 读到量子物理史话中, 牛顿正是去老家躲避瘟疫的时候产生了对光本质的思考. 或许我也可以在隔离期把波粒二象性推倒重建?

最后一条显然是玩笑话. 但我确实切身感受到了极端独处带给人的思考. 一切的人和事开始在我的脑海中涌现徘徊. 什么是值得我珍惜的, 什么是可以被放弃的. 价值排序在此刻更加明晰. 而与自我的直接对话, 会在心底久久回荡, 那个声音不再掺杂其他见解, 明脆而清亮. 我大概也在尝试想象, 地球另一端, 那个九省通衢, 养育了我十一年的大武汉, 在日夜奔忙中按下暂停键的日子, 是不是也一样在默默沉思? 每一个死里逃生的人都是上天的眷顾, 而每一个从灾难中得出的反思都是一份难能可贵的礼物. 

今天是隔离的最后一天, 明天的我即将迎来大马路上寒冷而自由的空气. 或许当我回望这一个月以来所发生的一切, 就像所有家乡的亲友在不久的未来回望这场疫情一样, 在一个真实的梦里, 开始学会对生命有更多理解吧.

 
二零贰零年二月十四日
波士顿